图森罗生门，一家明星AI公司的三重漩涡

从全球首个 IPO 的无人驾驶明星，到股价跌去 99%、创始人出走、风波不断的麻烦，图森只用了 3 年时间。

自 2024 年 1 月以来，已久不在人视线以内的图森发生一连串风波：退市，关停自动驾驶业务，宣布转型做游戏和 AIGC，联合创始人呼吁清算公司、以止损为股东负责……

处于风暴眼的，是图森的两位联合创始人，昔日的并肩创业伙伴，侯晓迪与陈默。

图森联合创始人侯晓迪（左）和陈默（右）

他们曾被认为是联合创业的模板——一个技术天才主管研发。一个连续创业者定战略、拉融资、跑合作。

而自 2022 年夏天，以 "图灵智卡" 被图森董事会调查事件为起点，二人渐行渐远。据我们了解，到 2022 年下半年，双方已彻底不再沟通。

风暴之中，我们采访了侯晓迪、陈默两位当事人和一些亲历图森创业的人士，还原图森未来这家昔日明星公司的发展历程和仍未结束的激烈争议。

自去年下半年以来，侯晓迪与陈默的核心争议是：图森到底是该转型做 AIGC 和游戏；还是该在股价已跌得比公司账上资金还低时，直接破产清算。

陈默认为，图森应押注游戏与影视。他设想，若游戏大卖，图森股价有望重回 40 美元的发行价。

而在侯晓迪眼中，图森去做游戏跨越太大，就像从自动驾驶转去做自行车维修；这场转型的可疑之处还在于，它牵涉不透明的巨额关联交易——据图森 2024 年 12 月的最新财报，图森支付了 2500 万美元给陈默关联公司，以购买 "金庸世界"IP 的部分游戏版权。

两位图森联创都表达了 "我本来不用做这些事"、"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利益"，而他们所说的最终目标也相似，即 "对股东和投资者负责"，但他们选择的负责方式大相径庭。

图森成立的 2016 年，是上一轮全球化的尾声，到 2021 年 6 月滴滴美股 IPO 事件后，中概股赴美窗口一度关闭。图森当时 "幸运地" 在此前两个月的 2021 年 4 月上市。

而这份彼时的幸运，回头看是一系列动荡的开端：上市不久后，图森就经历了被 CFIUS（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调查、中方股东新浪董事长曹国伟被请出图森董事会、公司管理层的持续变动……

在这个逐渐脱轨的 "自动驾驶" 创业故事中，图森经历了三重漩涡：诱因是中美关系的变化，矛盾主线是公司内部治理的变动与混乱，而更深层的漩涡是创始团队的理念不合与信任崩塌。

图森是一个典型案例：一家昔日的明星技术公司，如何在内忧外患中一步步偏离曾经的远大目标。

4 亿多美元的 "麦高芬"

电影剧本中，常有一个各方势力都想争夺的宝物，它被称为 "麦高芬"。在图森这场大戏中，麦高芬显然是图森目前账上的那笔约 4 亿多美元的现金。

陈默说，自己的转型计划，需要这笔资金，转型是图森唯一的出路。

2024 年 3 月，图森上海测试设施关闭，卡车司机被全员解雇，自动驾驶卡车研发与运营彻底终结。图森中国前 CTO 王乃岩及其团队也选择离开图森入职小米。

陈默说，从那时起他开始思考："自动驾驶做不了，图森还能做什么？"

半年后的 2024 年 8 月，图森正式宣布转型，将制作用 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驱动的游戏、影视产品。

到 2024 年 12 月底，陈默带领图森未来正式发布新的 AIGC 品牌 "CreateAI"，并宣布图森将基于武侠 IP《金庸群侠传》制作一款单机游戏；同时，他们也将和制作过《超时空要塞》的日本著名动画监督河森正治合作《三体》动画电影。不管是做游戏，还是搞电影，都需要不小的投资。

以前做过游戏公司，赚到过钱的陈默有信心做好游戏业务："我肯定能做好，因为我懂游戏。"

侯晓迪则不认可图森的转型方向："你说他要从无人驾驶转到辅助驾驶，公路驾驶转到矿山驾驶，都没问题。但你说拿无人驾驶转去做 AIGC，这和从无人驾驶转到自行车维修，没什么区别。"

侯晓迪担心陈默推动转型的真实动机，他希望阻止图森在完全陌生的领域进行 "纯蹭资本市场概念" 式的冒险，并保证图森不被转型过程中的巨额可疑关联交易掏空，其核心诉求是保障图森资金安全，减少股东们的损失。侯晓迪目前仍持有图森 11% 的股份。

"更让人没法接受的是，好巧不巧，转型的方向恰好是陈默自己公司的方向。从去年 7 月以来，关联交易的传闻就一直不断。这事儿去年底有了实锤：公司财报显示，陈默自己的公司和图森有一笔两千五百万美元的交易，细节一点都没说。这放任何股东头上都会无法接受。" 侯晓迪说。

自 2020 年底，陈默创立、经营了一家游戏公司 "水墨侠道"。而且据图森 2024 年 12 月更新的财报：图森同意支付 2500 万美元给 "他方"，以换取 "金庸英雄" 相关游戏版权；该关联交易经过了董事会的批准和审计委员会的审查。

据公开信息，向图森出售 "金庸世界" 相关 IP 的 "他方" 就是陈默自己担任股东的水墨侠盗。

图森在财报中解释了此事，称该交易确实与陈默的公司存在关联交易；为降低潜在风险，陈默已于 2024 年 5 月将 "他方" 的全部所有权权益转让给一家信托机构，陈默不控制该信托及其决策过程。

此前的 2024 年 9 月，也曾有一封匿名的图森股东信公开质疑陈默等图森管理层是否在推动图森私有化，以避免财务审查。

这种担忧可能来自 2024 年 1 月，图森未来宣布从纳斯达克退市，并申请终止 SEC 注册。退市与从 SEC 注销是两个流程——退市后，公司股票仍可在粉单等市场交易；而从 SEC 注销后，则变成了私有公司，没有披露财务的义务。之后，图森在是否从 SEC 注销上反复撤回、提交又撤回了申请。

到去年底，陈默明确告诉我们，他没有推动图森退市："我要做的就是让公司盈利，把股价提上去，我要把脸找回来。"2024 年底，图森也时隔一年更新了财报，表现出公开财务信息的姿态。这次财报中也披露了上文提及的关联交易。

双方争议的下一个节点是，侯晓迪正试图以个人股东身份，发起清算图森的提案。

去年 11 月底，侯晓迪正式向图森董事会提出清算要求，主张按 "公平比例" 原则，将剩余约 4 亿多美元资产无差别分配给所有股东。他认为，这是当前对股东利益最大化的方式。

同月，侯晓迪搭建了 SaveTuSimple 网站，呼吁股东立即清算图森，返还现金。该网站引用公开信息称：截至去年 11 月 26 日，图森股价 0.24 美元，每股现金余额 1.93 美元，清算可使股东 "立即实现相对于当前市场价格 700% 以上的溢价"。

网站同时指出：图森董事会已授权向中国子公司转让 1.5 亿美元，占总现金的三分之一。网站公告上写到："一旦转移到这些中国实体，这些资产将不受美国监管保护和股东监督，使美国投资者无法追索"。

一名从事跨国公司领域的律师告诉我们，这种情况想要推动公司清算：需要先争取至少 10% 的股东同意提出申请。再在围绕清算议题的股东会上获得投票同意——按图森所在的美国特拉华州公司法规定，清算决议通常需要占股权三分之二以上的股东同意。

清算提案能否发起，以及之后能否通过，将成为决定图森命运的关键事件；而这又涉及陈默与侯晓迪尚未解决的另一个纠纷：即二人在图森的投票权问题。

2022 年 11 月，侯晓迪曾与陈默签署协议，将自己的投票权授予陈默，以两年为期限。再加上陈默本来持有的投票权，陈默共有图森 57.9% 的投票权。

侯晓迪认为，投票权授予的协议在 2024 年底已到期，这之后，侯晓迪将重新行使自己约 30% 投票权。

据 SEC（美国证监会）官网公开信息，图森于 2022 年 11 月 15 日向美国证监会提交的文件显示：2022 年 11 月，侯晓迪授予陈默投票权的协议是，侯晓迪将自己的投票权授予陈默，为期两年，代理权生效后，陈默间接持有大量 A 类和 B 类普通股，拥有 57.9% 的投票权。图森因此成为受控公司。

而陈默则提出，投票权虽只授予了两年，但双方当时曾达成的一项 "一致行动协议" 并无期限规定，侯晓迪的投票仍需与陈默保持一致，因此陈默仍控制图森约 57.9% 的投票权，能主导公司决策。

陈默和图森在 2024 年 11 月 13 日，向 SEC 提交了一份新文件，称 11 月双方还签署了一份一致行动协议，该协议约定，即使侯晓迪授予陈默的超级投票权到期，侯晓迪的投票仍需与陈默保持一致。

侯晓迪认为这是陈默在 2024 年对协议单方面的 "重新解读"。2024 年底，侯晓迪向特拉华州衡平法院提起诉讼，目前法院给出 "维持现状令"（status quo order）：规定在 2025 年 5 月开庭审理有结果之前，陈默不得动用有争议的投票权。

这约 30% 的投票权的归属问题，会成为未来双方博弈的关键变量。

此外，图森、陈默和侯晓迪之间还有一场官司正在进行：2024 年 11 月，图森起诉了侯晓迪于 2023 年 4 月（此时侯晓迪已从图森董事会退出）创立的自动驾驶创业公司 Bot Auto，称其侵犯图森知识产权。

今年 1 月初，德州法院的初审结果驳回了图森的诉求，法官认为 Bot Auto 侵权事实不成立。侯晓迪和 Bot Auto 随即反诉图森，指控其滥用法律程序，以恶意诉讼干扰公司正常运营。

在侯晓迪与陈默的描述中，他们的动机，都不仅关乎利益，都是在为股东和投资人负责。

"如果账上的大额现金再被以战略转型为幌子、通过关联交易掏空了，那图森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侯晓迪说。

陈默则告诉我们，这些钱是公司资金，用于发展业务、提升股价再正常不过："那是我们公司的钱，要交房租，要付人工，这笔钱难道不用在美国就不对吗？"

"直接清算，我能拿 5000 万美元，我回来蹚这浑水干嘛？" 陈默说。

侯晓迪说，"这个事儿是不正义的，不能让它发生。"

"百度和小马是中国的 Waymo，而图森就是图森"

"人们会说小马是中国的 Waymo，但图森就是图森。" 在回忆图森上市前的快速发展时，一位图森前员工说。

在 2021 年上市前后，图森未来是自动驾驶卡车货运领域的领头羊，也是唯一一家由华人参与创立、并在美国取得商业化进展的自动驾驶公司。

图森创立于 2015 年，当时在新浪的撮合下，连续创业者陈默与知图科技联合创始人侯晓迪联手。图森互联是这家公司最初的名字，他们尝试过广告 SaaS、图形识别等多个方向。2016 年，更名为图森未来，正式进军自动驾驶卡车。

制定大战略方向的人是陈默，作为同类企业里不太典型的非技术背景创始人，陈默擅长制定战略、整合资源、处理复杂合作。

他十几岁和家人一起前往加拿大，父亲常年炒股，"一会上一会下"，"钱也见过，苦也受过"。2005 年，20 岁的陈默开始回国创业，在联合创立图森之前卖过好几个公司，先后做过广告、二手车电商平台和网页游戏。

他的上一家游戏公司曾获新浪投资，并为其带来回报。在图森上市前的 5 轮融资中，新浪参与了 4 轮。

侯晓迪本科毕业于上海交大，后在加州理工大学获博士学位，是知名的 "少年黑客"，计算机视觉领域的知名华人学者。一位前员工评价他是真正的 "理想主义者"，执行力极强，甚至近乎偏执。侯晓迪在美国华人技术圈颇具影响力，还曾出演美剧《The PhD Movie》（《博学无术》）。

陈默负责 "粘合"，侯晓迪负责 "实现"。双方早期站在同一阵营，互相支持。侯晓迪评价陈默非常聪明，是一个 "神人"。

早期的图森分工明确，高效运转。侯晓迪主导研发攻坚，最忙的时候连续半年都没怎么休息；陈默则奔波于融资与资源整合，B 轮融资时他曾拜访 100 多家机构，一名早期员工说那时候他瘦到了 100 来斤，皮包骨头。

图森早早布局中美两地，自动驾驶业务与研发主要在美国，因为那里的人力成本更高，自动驾驶的替代价值更大。

上市前，图森稳扎稳打，每个里程碑都如期达成。这也是其估值一路飙升的关键。2016 年，图森在侯晓迪的带领下刷出了 KITTI cityscapes 九项第一，到 2018 年仓库到仓库的自动驾驶演示，再到 2021 年在美国公开道路上的全无人演示，给图森打出了名头。

2017 年 8 月，英伟达投资了图森，这也是当时英伟达第一次投资华人创业者创立的自动驾驶公司。

侯晓迪与英伟达创始人、CEO 黄仁勋合影

上市前后，图森在自动驾驶卡车领域的主要竞争对手包括 Waymo、Aurora 等。但图森的订单数量、测试里程均处于领先。

技术上，图森选择纯视觉路线。卡车刹车距离远超乘用车，需要传感器看得更远，视觉也能获得更稠密的点云，激光雷达线束之间能塞进去好几辆车，无法有效识别。"现在虽然图森不做自动驾驶了，但后来的卡车自动驾驶公司也都在跟随图森的路线。" 一名图森前员工说。

2020 年 7 月，美国卡车公司 Navistar 宣布与图森合作量产 L4 级自动驾驶卡车，并获得 10 个物流客户共 5700 辆预订，首批卡车原计划于 2024 年交付。

上市前，图森实际收入不足 200 万美元，估值却高达 80 亿美元。

2021 年 4 月，图森拒绝当时流行一时的更快、更容易的上市方式 SPAC（类似借壳上市），而用需要募资的 IPO 方式登陆纳斯达克，市值超 80 亿美元，成为全球首家上市的无人驾驶公司。

图森早期的高速发展，建立在明确的分工、高效的协作与一致的目标之上，创始团队也都心无旁骛地投入到这家公司之中。

当独立董事开始与创始人对立

当图森业务渐入佳境，图森的管理团队结构和心态都开始变化。

陈默在上市前后萌生退意。他并非自动驾驶的狂热信徒，而是追逐 "好生意" 的连续创业者。

接近图森的人士透露，上市前，陈默就表达过自己更想去拍动画电影。陈默本人也长居中国，很少去美国，原因是他害怕坐飞机。对他而言，自动驾驶与此前的在线广告、网页游戏并无本质区别，也是一门生意。

在侯晓迪看来，后期的陈默如同 "甩手掌柜"，不再参与图森的日常运营，偶尔现身美国办公室，为员工鼓劲。"他在公司一年的时间，可能还不如我一个月呆的时间长。"

准备上市的同期，2020 年，吕程加入图森，担任 CEO。他曾是中金旗下 KCA Capital Partners 的联合创始人兼 COO。

2021 年 4 月图森上市，侯晓迪（左）与吕程（右）合影

陈默说，当时引入这位没有技术背景的职业经理人是因为他自己无法长期在美国，他不想生活在美国，而侯晓迪又想专注技术。有过海外工作背景的吕程适合成为这家美国上市公司的 "门面角色"，拓展图森在美国的商务关系。

当时图森的管理层多为刚毕业的年轻技术人才。为弥补管理、商务短板，吕程上任后，图森开始扩张，一年内，高管团队从 5 人扩充至 20 人，招揽了诸多行业资深人士。

图森试图通过招募管理人才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高管团队迅速膨胀，也导致支出增加、文化冲突。

一位图森前人士认为，应当内部培养认同公司文化的年轻人，"我们做了一个平庸的选择"。

团队变化为图森埋下内忧，外患则是同期越发紧张的中美环境。

2021 年上市前夕，由于图森部分股东为中国股东，CFIUS（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对图森展开调查，持续近一年，期间图森中国业务分拆受阻。

2022 年 3 月，审查结束，图森最大股东新浪董事长曹国伟退出董事会，新浪也承诺不再增持图森股票，不再增设新浪在董事会的席位。

这是中美关系变化的第一重漩涡。

同月，吕程辞去总裁、CEO 和董事会成员职务；陈默辞去执行董事长，但仍担任董事；时任 CTO 侯晓迪开始兼任上述职务。

侯晓迪说，是他主动选择担任 CEO，因为他认为吕程管理下的图森无节制扩张，烧钱过多："大量的资金还烧在了刷运营数据讲资本市场故事上面，这非常短视。"

"公司走错了方向，我鼓起勇气当 CEO。之前我认为技术能解决一切，2022 年我意识到错了。如果不能叫停 "烧钱刷数据买市值" 的短视做法，图森就没有未来。当年初，图森在全美运营，每英里花几十美元，只赚 2 美元。"

根据图森的招股书与财报，2021 年其营业现金支出 2.59 亿美元，研发支出 2.87 亿美元，销售和管理费用 1.18 亿美元，2020 年，其总成本约为 1.76 亿美元。

这是公司内部的第二重漩涡。

陈默与侯晓迪此时仍站在一起。

陈默称，他挨个与董事会成员及吕程本人沟通，"对自动驾驶公司，CTO 确实更重要。"

陈默、吕程等人事变动宣布的当天，图森股价一度跌超 20%。

这是图森命运的转折点——曹国伟、陈默退出董事会，彻底改变了图森董事会结构，原本，陈默 1 票，曹国伟 2 票，侯晓迪 1 票，其余三位独立董事合计 3 票；陈默、曹国伟退出后，图森又增设一名独立董事，董事会变为侯晓迪 1 位非独立董事和 4 位独立董事。

侯晓迪与其它四位董事都无长期共事关系，亦无深厚信任。

四位独立董事分别是布拉德·巴斯（Brad Buss，SolarCity 前 CFO）、卡伦·C·弗朗西斯（Karen C. Francis，Vontier、极星等多家上市科技公司独立董事）、米歇尔·斯特林（Michelle Sterling，高通前人力资源执行副总裁）、里德·沃纳（Reed Werner，前美国国防部负责南亚和东南亚事务的助理副部长）。

其中，里德·沃纳是 CFIUS 调查结束后，由 CFIUS 要求加入的独董。据 CFIUS 与图森达成的和解协议：图森需在董事会下设安全委员会，并选派一名 CFIUS 认可的人士担任公司独董和该安全委员会主席，定期向 CFIUS 和美国政府汇报，审查图森是否存在技术、数据泄露风险。

一对四的董事会结构导致权力失衡，也埋下了后续动荡的种子。

侯晓迪上任半年内，与四名独立董事的关系逐渐破裂。起因则和陈默一年前，于 2021 年夏天开始筹划的的一个新尝试有关：图灵智卡。

2021 年图森能成功 IPO 的一个关键业务里程碑，是他们在 2020 年 7 月与美国商用车 Navistar 与美国最大的物流公司达成合作，双方的合作目标是计划在 2024 年前实现量产，已经收到了超过 5700 辆卡车的预订订单。陈默当时接受我们采访时说，图森上市有两个必要条件，一个是车厂的量产时间表，另一个是有真实的运输订单。

而达成这个订单后不久，2020 年 11 月，大众旗下卡车部门 Traton 以 37 亿美元收购 Navistar。陈默说，Traton 收购 NaviStar 后，改变了与图森的合作模式，要求后者成为单纯的软件供应商，车队运营由 Traton 负责。这使图森与 Navistar 的合作告吹，陈默开始筹划造车。

一位接近图森的人士称，在 2021 年的技术成熟度和产业链成熟度下，车企想配合做全自动驾驶卡车的前装量产很难。Navistar 当时也投入了很多工程师，但他们和图森的智驾团队很难配合。这确实指向了另一条路，即整合智驾和前装造车到一个主体里，这也许是陈默图做图灵智卡的逻辑。

总之，陈默相信，在国内启动造车计划可以加速无人卡车前装量产的进程，也可以有更灵活的合作方式。所以 2021 年 7 月，已非图森 CEO ，但仍为图森董事长的陈默牵头在国内启动了造车项目 Hydron"图灵智卡"。他设想，图灵智卡将来与图森合作，为图森供车，这也被写入 Hydron 的商业计划书。

图灵智卡是后来陈默与侯晓迪信任破裂的核心因素。创始团队的理念不合与信任崩塌是更深层的漩涡。

实际上自 2021 年该项目筹划不久，CFIUS 已开始调查图灵智卡是否与图森存在技术联系。到 2022 年 6 月，陈默正式卸任董事，离开董事会后，马上官宣了图灵智卡的计划，并接受了一些公开采访。

这让图森董事会产生了更多对图灵智卡的疑虑：比如为什么图灵智卡的商业计划里包括和图森的合作，而董事会并未被提前告知？

陈默认为，侯晓迪未能阻止董事会对图灵智卡的进一步调查，这让他心寒。陈默后来也曾接受采访称，侯晓迪在董事会的质问下撒谎：称自己不知道图灵智卡这家公司，而事实是陈默有提前和侯晓迪沟通这个计划。

侯晓迪则回应，他上任以来，一直公开、积极地和原董事会探索怎么合规地和图灵合作，甚至请了美国很贵的一个律师事务所 Wilmer Hale 专门推进此事；但他并不提前知晓图灵智卡在 2021 年（侯晓迪履任 CEO 和董事长之前）和图森的一些具体交易。更不知道图灵在对外融资材料上究竟写了什么，如融资 BP 中描述的量产计划和与图森合作。

侯晓迪认为，陈默为了推进图灵智卡融资，在投资者面前单方面虚构了与图森间的合作及交易，而这些行为给图森带来了巨大麻烦，将图森推到了美国安全官员的调查漩涡中。

侯晓迪在接受调查的过程中，对于 2021 年图森图灵之间的未披露交易，以及图灵融资材料中虚构合作内容的不知情阐述。这些表现又被陈默视为 "出卖队友"。

以上种种发展，直接导致了董事会对侯晓迪的不信任。

侯晓迪和董事会的矛盾加深，可能也与他的管理风格有关。

一位图森前员工说："晓迪跟美式风格的图森不搭，可能有点过于强势了"。侯晓迪本人在被 2022 年 10 月被罢免的公开信中说，"我的领导风格可能有时过于苛刻，原因则是因为自动驾驶本身充满了挑战，不容平庸。"

2022 年 10 月 31 日，图森正式宣布终止侯晓迪的 CEO、总裁、CTO 职务，并免去其董事会主席职务。

陈默告诉我们，侯晓迪作为 CEO、联合创始人、CTO、董事长，能被公司开除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侯晓迪就是被他们玩了"。侯晓迪的回应是："因为图灵的种种操作，那四个董事会对我失去信任，这在他们眼里也是情理之中。"

按照图森美国注册地特拉华州的公司法，如果公司没有制定特殊章程，那么董事会想要罢免现任 CEO 只需超一半的人支持即可，董事会成员一人一票，4 位独董都同意罢免侯晓迪。

2022 年 11 月，为夺回控制权，侯晓迪以授予手中的超级投票权为条件，再次与陈默联手，罢免原董事会四人，侯晓迪成为唯一董事，并任命陈默和吕程为董事，吕程接任 CEO。

至此，创始人之一的陈默看似夺回控制权，实则图森已走向失控。

虽然在这场 "反攻" 中，陈默和侯晓迪看起来又站在了一起，但实际上，二人此时并没有回复直接沟通。侯晓迪授予投票权的举动、流程，多由双方律师等专业人士对接。图森的两位创始人并未回到团结一致、无隙合作的局面。

同时，自动驾驶行业连接大量上下游企业，涉及敏感数据，经营不善时，上下游企业都对图森失去信任，逐渐终止合作。"自动驾驶不是闭环生意，合作基于信仰和信任，信任没了，也就没人跟你合作了。" 一位接近图森的人士说。

陈默说，当时 UPS、车企等陆续停止合作，美国自动驾驶业务已无法开展。他和吕程推动关停美国业务，寻求出售，但未果。图森选择裁员，美国自动驾驶主线业务全面收缩。时至今日，图森美国仅剩 10 余名员工，负责算法 IP 出售。图森作为一家自动驾驶公司的生命周期也正式结束。

陈默认为，图森的崩塌更多源于外因，"CFIUS、美国商务部就是想搞死我们，没见过这样的。"

侯晓迪则认为，问题更多来自内部：无序扩张、无节制烧钱。一名前员工说："就像你拆了承重柱，随便来一阵风，房子就塌了。"

侯晓迪与董事会的矛盾与和 OpenAI CEO 山姆·奥尔特曼的经历有类似之处。

2023 年 11 月，OpenAI 董事会在无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宣布解雇奥尔特曼，后者将辞去 CEO 并离开董事会，原因是他与董事会沟通缺乏透明度。不同的是，奥尔特曼身后有强大的内部支持，股东也站在他这边——OpenAI 总裁格雷格·布罗克曼辞职抗议，三名 OpenAI 高级研究人员也辞职。随后微软等大股东施压，500 多名员工联名上书，奥尔特曼最终回归 OpenAI，重组董事会，地位愈发稳固，OpenAI 的研发也未受重大影响。

而图森没有这般幸运。它所处的环境更复杂，夹在中美之间，受到的监管与约束更多，需要维护的关系也更多。侯晓迪与陈默身后没有微软这样的巨头，他们也都缺乏与上市公司董事会共处的经验。

一位图森前高管说，当时我们都太天真了，也都很厌恶政治，觉得只要业务、技术做得好，公司上下都会跟我们一起往前走。

做自动驾驶的图森已经死了，需要一个体面的结局

风暴过后，图森仍在运转。这家上市前累计融资超 6.5 亿美元的创业公司，仍需对其股东与投资人负责。

在陈默看来，做 AIGC 游戏是图森维持业务、赚钱的唯一出路。游戏的商业模式足够简单，做出好的游戏，卖给玩家——没有车厂、没有 Tier1，也没有 CFIUS 和美国商务部。

陈默过去创业做过游戏，也会花时间打游戏。"我现在有大的 IP、能找到厉害的开发的人，我肯定能做成，因为我懂游戏。"

陈默已卸任图森 CEO，转任首席制作人，CEO 由吕程担任。他计划依靠游戏和动画电影，让图森在 2026 年第四季度实现盈亏平衡。

2024 年平安夜，陈默在图森公众号发布《对股东们的感谢和承诺》，他给自己和团队设定了三个目标：扭亏为盈、股价恢复至 14 美元、40 美元（IPO 发行价）。

"到那一天，我会原谅我之前做的错误选择，不再自责我亲手让侯晓迪掌管了图森，给股东、员工带来的灾难。"

陈默承诺，明年复牌后、图森盈利前，他不会减持，将与公司、项目共存亡。

"在这家公司盈利之前，我说什么都很苍白。确实他（侯晓迪）是科学家，我大学都没毕业。" 陈默说。

陈默告诉我们，按照游戏行业通用的市盈率计算，当图森能够达到每年 2.5 亿美元的净利润，就能回到上市之初 40 块的股价，他计划在 2026 年实现这个目标。

如果该规划实现，股东确实能比即刻清算获得更多回报，但核心问题在于，这一切都基于陈默的口头承诺，并无实质保障，游戏业务本身也面临风险。

作为参考，2024 年前三季度，A 股 26 家游戏公司中，17 家盈利，占比 65.38%。

陈默规划的 2.5 亿美元净利润（约合 18.24 亿人民币），是 2023 年中国 A 股市值最高的游戏公司三七互娱（26.59 亿元净利润，165.47 亿元营收，417.18 亿元市值）的近七成。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截止去年底，图森中国约有 100 名员工。陈默当时告诉我们，他们计划扩充至 300 人，他称要招揽行业顶尖人才。

不过图森游戏的进展目前难言顺利。

今年 2 月中旬，整个图森广州游戏工作室被关停，进入解散清算流程。

图森回应，这是因为广州图森负责开发的 3A 游戏项目《金庸群侠传》不达预期。而持股广州图森 30% 的另一股东 "大者软件"，已对图森的单方面解散工作室发出反对意见函，要求展开股东会议公开讨论。

图森方面称，虽然发生了广州工作室的清算，但《金庸群侠传》的开发进展不会受到影响，开发团队也已经聚集到北京继续开发，会在今年 8 月 China Joy 上如期发布游戏的首个宣传视频。

也有《金庸群侠传》PC 单机版游戏的老粉丝在 B 站发视频，吐槽《金庸群侠传》的线下活动——官方称活动在北京银泰中心举办，这位粉丝到银泰寻觅多时，发现所谓 "线下活动" 只是在一家二次元店面内贴了两张 A4 纸，描述了互动抽奖流程。这条 B 站视频的最热评论是："金融群侠传"。

一位图森小股东表示，他倾向于立即清算。他不相信图森中国能做好 AIGC 和游戏。"陈默定战略很强，但战略最终要有人执行，现在他身边没有晓迪这样的人了。"

在上个月，图森的股东之一、美国纽约对冲基金 Camac Fund 代表图森股东提起了股东派生诉讼（Derivative Action），指控图森创始人陈默、董事及高管团队通过关联公司转移数亿美元资产至游戏、动画等非自动驾驶业务，利用代理权协议操控董事会，虚假陈述公司运营，规避监管，请求法院判决赔偿损失、发布禁令。

另一边侯晓迪则另起炉灶，继续追逐自动驾驶梦想。2024 年 9 月，他创立的 Bot Auto 完成 2000 万美元 Pre-A 轮融资，这家注册于得州休斯顿的公司，仍瞄准自动驾驶卡车运输。部分图森前员工追随他而来，"晓迪确实是一个纯粹的人，很多人认可他的技术信仰。" 一位接近图森的人士说。

这并非图森风波的终局。

侯晓迪仍在为投票权和更换董事奔走。他起诉陈默，希望拿回投票权，继续推动清算图森。他表示官司还需数月。

陈默与侯晓迪从联手到反目，也许有对公司战略的分歧，但更本质上是世界观的差异。

陈默没有光鲜的学历，而是来自街头的草莽创业者，他过去几次创业赚到钱，靠的是商业直觉、街头智慧与资源人脉。成功的经验让他更相信自己的方法，也更看重 "义气" 和关系。他相信那些支持过他的人，也持续得到了他们的支持，比如新浪就是陈默创业过程中的 "贵人" 之一，他在图森之前创立的游戏公司后被收购，新浪作为股东成功退出，之后新浪也成为图森的多轮投资方和上市前的最大外部股东。

而侯晓迪是典型的理科学霸、技术天才，在美国接受高等教育，有更强的规则意识。图森风波后，他花了大量时间研究法律条款，看重秩序与流程。他也带来有高材生 "对事不对人" 的行事风格，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在作为 CTO，专注技术研发期间，这不是很大的问题，但当他自己担任董事长兼 CEO，处理复杂上市公司治理问题时，则一度力有不逮。重新创业后，侯晓迪也曾说："我现在才有的觉悟是，创业你不能只管技术，法务、政府关系、商业你都要看。"

图灵智卡事件，这一导致二人关系破裂的事件集中反映了他们的不同——陈默认为侯晓迪可以帮他，而没帮，这让他难以理解；而侯晓迪认为，他当时作为上市公司董事长和 CEO，不可能跳出规则支持陈默的一些诉求，程序正义不容挑战。

世界观迥异的创业伙伴，往往只在某个阶段和情境下能共事，无法携手走到下个阶段或度过更多风波与周期。

侯晓迪曾是知乎活跃答主，2022 年前更新频繁。2016 年，他回答一个关于人工智能行业的问题时写道："图森如果有一天倒台，我希望是我们连续通宵一个月还撸不出比对手更强的算法最后举手投降，而不是因为我们被竞争对手无中生有地抹黑最后商业失败关门大吉。"

图森尚未 "关门大吉"，但作为一家自动驾驶公司的生命阶段已然终结。它最终，也不是输给了那个 "更能撸算法" 的对手。